在中国近代诗歌翻译史上,胡德名篇《缝衣曲》曾受到很大重视。马君武、胡适、刘半农三位名家不约而同地选中这首诗翻译发表,这件事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。中国文人在20世纪初这样竞相介绍胡德,表明他在中国获得了知音,但马、胡、刘三人译介《缝衣曲》,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介绍胡德于中国,而是胡德诗中所写缝衣女的遭遇,正与当时中国的国情相似,故以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胸中之块垒,以期唤起国人之觉醒。当然,《缝衣曲》“其词酷似香山乐府”(胡适语),使中国人在审美情趣上容易获得认同感,也是它在中国受到欢迎的原因之一。
胡德是19世纪英国有影响的诗人。他1799年生于伦敦,父亲是书商,由于经营失利,家庭陷入困境。胡德只读了9年书,便向报刊(特别是幽默杂志)投稿谋生。他不仅写诗,也写杂文,作漫画,并从事雕刻,在当时颇有文名。但他身体羸弱,一生大半时间消磨在病榻上,因此生活很贫困,也未能作出更大建树。1845年,他因病逝世,年仅46岁。胡德的成功之作,多从贫病交迫中得来,其中《缝衣曲》一诗,尤为后人所重视,是他最具影响的代表作。《缝衣曲》现通译《衬衫歌》,全长近百行,它以现实主义的笔法,真实地描绘了一个缝衣女工悲惨辛酸的生活。在19世纪的英国,这首诗首先直截了当地喊出了被剥削的劳工的呼声,在当时影响极大,被喻为开了“社会抗议文学”的先河。诗虽然在技巧上不那么讲究,但态度鲜明,感情真挚、朴实,因此很具感染力。对中国人来说,这首诗首先打动了马君武的心。马君武当时正在德国留学,他自幼丧父,家境贫穷,全靠慈母辛勤抚养长大,胡德的这首《缝衣曲》无疑触动了他的心弦。1907年6月22日,留法学生主办、在巴黎出版的《新世纪》创刊号上,刊出了马君武用中国传统的五言体翻译的《缝衣曲》,署名“欧化”。马君武是南社著名诗人,又精通多门外语,他的译文流畅妥帖,而且比较忠实原作,因此,《缝衣曲》迅速传回国内,广泛流传,《繁华》、《神州》等报都相继转载过这首译诗。当时年仅16岁的胡适在上海也读到了这首汉译《缝衣曲》,非常喜欢,认为“其词酷似香山乐府”,却不知原作者是谁。1908年夏,胡适从姚康侯处借得英文本“胡德诗集”,始知《缝衣曲》为胡德所作。胡适对照原文,觉得“欧化”之“译本间有未能惬心之处”,因此以年轻人特有的勇气,对译诗“就原著窜易数节”,发表在这年10月25日出版的《竟业旬报》第31期上,这是已知胡适最早的一首译诗。其实胡适的“窜易”之处并不多,只能说是对个别词句的改译,没有很大的出入,这里将改动最多的第4节的前半部分录下,读者可一比高下:
马译:人谁无姊妹,人谁无母妻。衣饰带丝罗,人命自不齐。
胡译:汝亦有母妻,汝亦有姊妹。粲粲绮罗衣,丝丝人血耳。
马君武对胡适的“商榷”似未理会,1914年他出版《君武诗集》,其中收录的《缝衣曲》一诗,他只依自己的见解改动了几个字,并未采纳胡适的意见。
十年以后,刘半农作《灵霞馆笔记》,重译胡德的《缝衣曲》,发表在《新青年》3卷4期上。刘半农仍沿用五言体来翻译,但译文要更通俗,在传达原诗内容和韵味上似也做得更好一些。而他的更大贡献是在译诗前写有长序,第一次在中国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胡德的生平,并对《缝衣曲》作出了这样的评价:“就其命意言,实为鼓吹人道主义最力之作。虽篇幅甚短,仅十有一章,而语意之沉痛,刻画贫女心理之周至,视史托惠夫人之《汤姆之小屋》(即坊间所售《黑奴吁天录》之原本)以洋洋十数万言为黑奴描写苦况者,实无多让也。”这比胡适的“酷似香山乐府”的评语要进步得多。
马、胡、刘三人在十年之内,三次重译《缝衣曲》这首具有深刻思想内容的诗作,并在译诗的内容和风格上都达到了当时的较高水平,这在中国近代诗歌翻译史是值得引起重视的。有疑问的是《缝衣曲》的原作共有12节,而马、胡、刘三人都漏译了其中的第11节,这样相同的“漏译”,未知是何原因所致。